前幾天收到朋友從網上發來的一篇文章,說的是清明節到廬山植物園祭奠國學大師陳寅恪夫婦墓,并提及著名國畫大師黃永玉費心出力幫陳家后人,完成安葬父母心愿之事。
黃永玉與陳寅恪夫婦、陳氏家族,本無瓜葛。當他看了《陳寅恪的最后20年》和《陳寅恪的家族史》兩書之后得知,陳寅恪夫婦屈死的貞魂,30多年后仍在繼續飄泊,令當年77歲高齡的黃永玉唏噓不已。為促成陳寅恪魂歸故里,他主動請纓,花費了整整三年,經過不屈不撓的勞瘁與奔走,幾經周折,陳寅恪夫婦墓終于確定安葬在中國科學院廬山植物園。作為著名國畫大師的黃永玉欣然命筆,以有力遒勁的風格為墓塋題寫了陳寅恪的十字名言 “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作為對亡者的獻祭。黃永玉說:能夠參與此事,他感到極為自豪和光榮。 這十字名言深深地鐫刻在數百萬年前的第四紀冰川漂礫石上,讓前來拜祭的人瞻仰。
文人是追求獨立思想,獨立人格,獨立價值,充滿人文關懷的人。中國人歷來喜歡把能讀,能寫,能畫的人,稱之為文人。志向上相投,文學上相敬,相互折服于對方的人品,是一種境界,是做人的一種美德。
在廬山植物園,陳寅恪墓不遠處還有一處《三老墓》。居中的墓安葬的是廬山植物園的開創者胡先骕。抗日戰爭時期,在江西臨時省會泰和,成立了國立中正大學,由國際著名植物分類學家,原中央研究院院士胡先骕博士擔任校長。當時我們的祖父胡獻雅也在泰和創辦了立風藝術研究館。胡先骕雖然是享有世界聲譽的生物學家,同時在翰墨詩文方面,也是一位宿學之士。他非常欣賞胡獻雅的詩、書、畫,因而與他過從甚密,常常在一起論藝談詩,并特聘祖父為中正大學名譽美術教授。
胡先骕極力主張私人辦學,并向祖父介紹他自己創辦北平靜生生物調查所經過。胡獻雅很受啟發,就鼓起勇氣,在條件十分艱難的情況下,將藝研館改為立風藝術專科學校。為了籌集辦學資金,先后在泰和、吉安和贛州舉行了的個人畫展。展出作品百余幅,不少精品,其中最引人入勝的,就是那幅長15米,寬90多公分的橫幅《秋荷》。胡先骕觀看巨幅大畫后十分激動,畫意催生了詩情,即興在畫上題自作詩一首。
“淹忽光陰景物殊,平湖花色換榮枯。殘房墜粉余零露,敗葉喧風雜野蒲。畫舫飄歌人已杳,斷橋衰柳日將晡。為傳十頃蕭疏意,點染秋容在浴鳧。”
1943年9月,立風藝專在戰時省會泰和正式成立了。中正大學校長胡先骕前來參加開學典禮。抗日勝利后,立風藝專于1945年11月遷到南昌。上世紀末改革開放之后,90多歲的祖父胡獻雅幾次與父親和我們提及恢復重建藝校,以了卻多年夙愿。經過積極籌劃,終于在1997年,召收了第一批學員,并重新定名為“立風藝校”。
另有一樁盛事,就是胡先骕受教育部之命,專門請胡獻雅畫了兩幅六尺大中堂國畫,贈送美、英兩國政府首腦。一幅是《鷹》,贈給美國總統羅斯福;另一幅是《紅梅》,贈給英國首相丘吉爾。胡先骕親筆在畫上題款簽字,以示鄭重。《紅梅》后來收藏在大英博物館。贈畫給羅、丘之事,當時國內、國際媒體都為此發表新聞報道,這一國際文化活動,國內還放映了在倫敦贈畫盛況的紀錄片。
新中國成立后的1958年,胡獻雅到景德鎮陶瓷學院創建美術系并任教授。胡先骕聞訊之后,在北京填詞一首《高陽臺.寄胡獻雅先生》。
“野寺尋詩,瓷都教畫,吾宗別樣風流。千里傳箋,殷勤佳句相酬。鄭虔三絕應難還,記秋荷,鳧雁生綃。更老梅,霜鶻精神,譽滿他洲。廿年不見添華發,嘆傷離念遠,楚尾吳頭。久滯燕云,何時重返園邱?相逢一醉傾肝膈,話滄桑,淚灑西州。約郡賢,結社匡山,招鶴盟鷗。”
詩中贊美了胡獻雅在詩書畫三方面的才華,回憶當年在泰和畫《秋荷》、贈畫美、英總統的往事仿佛歷歷在目;更嘆人生苦短,望早日回歸故里,與老朋友再度唱和。為此,胡獻雅寄贈胡先骕喜愛的《紅梅圖》,并賦詩二首。其一:
“幾年離索交游絕,尺素天涯獨見貽。為喜幽居多逸興,懸知勝事有新詩。著書好續千秋業,讀畫還深蕉雨思。囑筆涂鴉應有贈,羅浮春雪最高枝。”
胡獻雅詩中“著書好續千秋業”,是贊揚胡先骕堅持真理不動搖的治學態度,繪梅花相贈以表達對老友高風亮節優秀品質的欽佩,同時表明自己也仍然在探索新的藝術道路。老友相互砥礪、相互支持的情懷,從詩中可窺一斑。
1948年,胡先骕與好友鄭萬鈞共同發現了水杉這一珍稀活化石植物,并正式命名。這一發現使世界植物界為之震驚。被科學界譽為近代世界自然歷史研究三大發現之一。胡先骕也因此被稱為“水杉之父”。胡先骕對于水杉感情極深,便萌發了做詩歌頌水杉的想法。幾經醞釀,反復推敲,終于在1961年,完成了長詩《水杉歌》。1962年,2月17日《人民日報》全文刊發了胡先骕的《水杉歌》。
《水杉歌》科學內涵豐富,文學意境高遠,只有既從事科學研究,又具有文學才華的人,方能吟唱得出。全詩洋洋灑灑70句,被譽為亙古未有的科學詩。1983年中科院廬山植物園邀請著名國畫大師胡獻雅為胡先骕墓題寫墓碑和書寫《水杉歌》。祖父胡獻雅看著老朋友用心血鑄成的長詩,仿佛眼前又出現了那個身子瘦小,穿著白紡綢長衫,戴著一副黑邊眼鏡,留著一撮小胡子風度翩翩的老朋友。胡獻雅舒展宣紙,以飽滿地激情,揮動如椽大筆寫道:“紀追白堊年一億,莽莽坤維風景麗。特西斯海亙窮荒,赤道暖流布溫煦。……”現在廬山植物園胡先骕墓碑后面刻有《水杉歌》,黑底金字大理石碑,由胡先骕生前好友、著名國畫大師胡獻雅親筆手書。
古人用“伯牙絕弦”比喻知音難覓。人和人之間的確需要知音、知己,需要相互欣賞。欣賞是對別人的尊重;被人欣賞,可以激發人的自信。欣賞別人需要愛心,被人欣賞需要魅力。欣賞別人是一種豁達的風度和胸懷,在欣賞別人的同時,也不斷地提升和完善了自己。
2015年,我們曾攜孫子牛牛到廬山植物園,瞻仰祖父胡獻雅親筆手書的《水杉歌》,同時也敬謁了胡先骕和陳寅恪墓。如今,在當年最早引種水杉的廬山植物園中,水杉的數量已達萬株,蒼翠蔥蘢,遮天蔽日。中外游客漫步于環境優美,內涵豐富的廬山植物園內,在驚嘆大自然奇美壯麗的同時,肅立在墓前,仔細研讀墓石上先輩們留下的墨寶,聆聽先輩大師們的相知相敬的故事,又會受到怎樣的昭示和啟迪呢?
作者:胡獻雅嫡孫媳 卜達 、嫡孫 胡小江
2019年4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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